□ 楚昕
清末,光绪十一年(1885年)编纂的二十八卷本《武昌县志》,较康熙、乾隆《武昌县志》增加了大量内容。其中,关于“鄂王城”的记述和考辨,占用了很大篇幅。该志所记载的“鄂王城”,也由历代文献肯定在“武昌县西南二里”,改变为在武昌县“马迹乡”。光绪《武昌县志·古迹》,关于“鄂王城”有三段大篇幅的记述。
“鄂王城在县南(案:当作西南)一百二十里。周夷王时,楚熊渠封中子红为鄂王(《王会新编》)。鄂王城即楚封子红处,在县西南二里。东西九十步,南北百步。案:《名胜志》引《九州记》:鄂王城在武昌县西南二里,属马迹乡。考马迹乡在县西南一百二十里,距府治一百八十余里,与《寰宇记》所称在鄂州百八十二里正合。今遗址关门石尚存。土人呼为鄂王城,其为楚封址无疑。《舆地纪胜》《名胜志》所据里数,或是脱误。今县西南二里滨湖,亦无故城址也。”
这段文字,里面大有玄机。首先,分别引据清代地理总志,一说“鄂王城,在县南(案:当作西南)一百二十里”,一说“鄂王城,在县西南二里”。一正一反,给人留下历史文献记载不一的印象。接下来,通过“《名胜志》引《九州记》:鄂王城在武昌县西南二里,属马迹乡”,以此提出前后明显矛盾的问题。再接下来,“考马迹乡在县西南一百二十里,距府治一百八十余里,与《寰宇记》所称在鄂州百八十二里正合”,给出“鄂王城”就在马迹乡,且方位距离“正合”的具体数据。最后,强调马迹乡“今遗址关门石尚存。土人呼为鄂王城,其为楚封址无疑”。而“今县西南二里滨湖,亦无故城址也”。所以,“《舆地纪胜》《名胜志》所据里数,或是脱误”。强化马迹乡遗址就是“鄂王城”的最终结论。
考清代地理总志《王会新编》,并没有“鄂王城,在县南(案:当作西南)一百二十里”的表述。明末曹学佺所撰《大明一统名胜志》,其中关于鄂王城的记载,《名胜志》引《九州记》的只有前面一句,即“鄂王城,在武昌。县西南二里,楚僭称王也”。而后面“今人祀鄂王神,遗像存焉,属马迹乡”,是《名胜志》自己的说明,时间指的是《名胜志》编成的明朝万历年间,当时马迹乡供奉有鄂王神遗像、保持有祭祀鄂王神的习俗。将上述两句话掐头去尾,不仅与所引文献原意严重不符,而且自相矛盾,误引原文显而易见。至于宋代《太平寰宇记》关于“鄂王城”的记载,前面已经原文列举,其中根本没有“在鄂州百八十二里”这样的方位距离数据。
关于“土人呼为鄂王城”,据《鄂王城》(政协大冶市委员会编、长江出版社)记载,元末明初,马迹乡故城遗址周边从江西迁来少量人口,后来以邹姓一族发展最快,逐渐在城址周围形成六个邹姓村落。明清之间,邹姓曾经主持并联合其他姓氏修复濒临倒闭的鄂王神庙,供奉鄂王神像,代代由邹姓族人看管维护,直至新中国成立。这段记载说明,“土人呼为鄂王城”的历史只可能出现在明代以后,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服力。
“武昌县鄂王旧都,今鄂王神即熊渠子之神也。(《史记·楚世家正义》引《括地志》。案:《水经注》江之右岸,有鄂县故城,旧楚地。世本称熊渠封其中子红为鄂王。晋太康《地记》以为东鄂。《九州记》曰:鄂,今武昌也。诸地志以为江之右岸,当在今武昌县治左右,遂删减里数,迁就以求合。其实,城址尚在不可强为之词也。余详晋鄂城……宋薛季宣《鄂墟赋》……又《鄂城篇》……案:士龙此诗及赋,亦以县之西南二里为鄂王城,亦沿当时之误也。”
在第一段文字的基础上,这段文字重点展开对历代文献有关“鄂王城”在武昌县西南二里的否定。《水经注》记载的“鄂王城”对后世文献影响较大,但因为马迹乡“今遗址关门石尚存。土人呼为鄂王城。其为楚封址无疑”,被一概否定为“诸地志以为江之右岸,当在今武昌县治左右,遂删减里数,迁就以求合”。薛季宣诗赋现场记载“鄂王城”在县西南二里,也因“城址尚在不可强为之词也”,肯定其“亦沿当时之误”。不过,这似乎也正好说明,当时不同意“马迹乡说”的“强为之词”是比较集中的。
“晋鄂城在县西南(《一统志》)。马迹乡有鄂王故城。《土俗编》以为晋鄂城是也。熊志案《宋书·州郡志》太康元年,复立鄂县,而武昌如故。《水经注》:今武昌郡治,城南有袁山,即樊山也。山在城南,则郡城在山北矣。晋时武昌郡故城,当在今治城西北。又《舆地纪胜》:晋志武昌郡领县六,既有沙羡,又有鄂县及武昌三县并置。又武昌县下注云:故东鄂也。鄂县下注云:有新兴马头铁官。《水经注》引庾仲雍《江水记》:谷里袁口江津,南入历樊山,上下三百里,通新兴马头,二治盖在樊湖以南矣。则鄂县盖东近兴国军界。元和志于永兴县书云:本鄂县地,则可见矣。又《通鉴·地理通释》云:武昌故东鄂,今州东北(当脱百字)八十里,武昌山在县南百九十里。鄂县盖东近兴国军界。《路史·国名纪》,今兴国军有故鄂城,盖马迹乡,本永兴地也。据此则楚鄂故城,即今马迹乡之鄂王城。秦汉无可考者。吴改为武昌郡,而鄂废。至晋复立。仍因楚之故城而修复之。非有两地也。”
这段文字既是第二段文字的延伸,也是通过强调晋鄂县城与“鄂王城”为同一座城,而对其他文献的不同记载予以否定。晋鄂县在樊湖以南,其下有新兴马头铁官,这在武昌历史上是明确的。但晋鄂县的县域边界,却没有明确的史料记载,至今并无定论。上面这段文字列举了《舆地纪胜》《水经注》引庾仲雍《江水记》《元和郡县图志》《通鉴·地理通释》《路史·国名纪》等多种文献有关晋鄂县城的记载,通过这些记载,确实足以得出晋鄂县城在马迹乡的确切结论,与《武昌土俗编》的记载并无矛盾之处。然而,“据此则楚鄂故城,即今马迹乡之鄂王城”的结论,则无论如何都难以自圆其说,因为上述诸多引文皆没有,也不能证明马迹乡有“鄂王城”。至于最后“吴改为武昌郡,而鄂废。至晋复立。仍因楚之故城而修复之。非有两地也”,更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主观定义。
光绪《武昌县志》通过上述三段文字,在预设前提“今遗址关门石尚存。土人呼为鄂王城,其为楚封址无疑”的基础之上,推翻“鄂王城”在武昌县西南二里的千年定论,肯定马迹乡古城遗址就是“鄂王城”。从此,因官修县志肯定马迹乡“城址尚在”,“鄂王城”在“县西南二里之说”一度百年沉寂。
光绪《武昌县志》之后,清末宣统三年,1911年编成、1921年出版的《湖北通志》(又称宣统《湖北通志》、民国十年版《湖北通志》),明显采纳了光绪《武昌县志》关于“鄂王城”的记述。该志在武昌县下记载:
“古鄂城即今县治。汉县,吴改为武昌(嘉庆志)。江之右岸有鄂县故城,旧樊楚也。世本称,熊渠封中子红为鄂王,晋太康地志以为东鄂。九州记曰:鄂,今武昌也(水经注)。案:名胜志引九州记,鄂王城在武昌县西南二里,属马迹乡。今马迹乡在县西南百二十里,距府治百八十余里,有故城遗址,土人呼为鄂王城,与寰宇记所称西北去鄂州百八十三里正合。名胜志所据疑有脱误。嘉庆志谓即今县治恐非。宋薛季宣鄂城篇:袁山野火春风吹,惊扬万马争奔驰。鸟龟阪头蕃草木,化作灰烬张天飞。武昌佐史皆好古,煮茗联镳访城府。狂生此意复不浅,好事大家何尔汝。鄂王城阙烟苍苍,鄂王宫殿波茫茫。”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