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楚昕
樊口闸坝争议(下)
农渔争议所依据的事实,一百多年以后的今天,早已清楚了然。农户一方提供的情况、彭玉麟奏折陈述的情况早已被历史证实。而渔户、商户一方所反映的情况、李瀚章在奏折里陈述的事实数据,也早已被事实证伪。
李瀚章在晚清重臣中向来以干练著称,却在樊口筑坝建闸利害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基本事实上颠倒黑白,在一个关系重大的群体利益事件中行事极端,且一意孤行。原因只有可能是,因为先入为主,为达毁坝抓人目的有意而为之。
在维护长江安全的问题上,彭玉麟和李瀚章并没有不同意见。但对樊口筑坝建闸影响长江安全的因果分析和判断处理,双方意见完全相左,其争议确实非同寻常。
在李瀚章看来,数千年樊口地方都无建筑闸坝之事。过去在湖北主政的严树森、官文、曾国荃、何璟均反对樊口建坝,这是毁坝抓人的历史依据。至于现实理由,洋洋洒洒列举的樊口建闸“五害”,基本是为了毁坝抓人而作的有害设定、有害推定。李瀚章曾自表心迹:“在倡导筑闸者,耳闻目见,不过樊口附近之一隅。臣等所虑者,实系乎全省之水利,东南之大势。”今天看来,李瀚章当时的心迹是真的,但其认识上的历史局限也是肯定的,基于有历史局限的认识所实施的行为更是荒唐的。
而在彭玉麟看来,不准在樊口筑坝有点拘泥于陈规和传统的治水观念,没有因时因势而变通。“目睹江形迁徙、浅深通塞不知凡几,未便泥昔日之成规,误目前之要务。似须因时制事、因地制宜,方称妥适。”
从根本上说,双方各自观点意见的背后,是民本意识和群众观念上的巨大差异。即应对长江这样全局性的洪水灾害,国家、地方、百姓各自该扮演什么角色?在李瀚章等人看来,为了全局利益,为了整个长江中游地区堤防和其他地区的水利安全,樊湖地区从来都不允许筑坝建闸,而必须作为蓄滞洪区,以湖区农民利益为由筑坝建闸不可容忍。但在樊湖种田民众眼中,不让他们筑坝,强要樊湖为江涨蓄滞洪水,实则是牺牲樊湖一域民众的利益,为并不确定的长江全流域安全问题买单。彭玉麟显然同情种田民众的遭遇,主张不拘陈规和传统治水观念,因时因势变通,应该允许樊口筑坝建闸。
换作今天的话说,这个问题的根本,是以民为本的执政理念问题。把全局性的公共安全建立在牺牲局部百姓利益基础之上,在封建社会司空见惯。但在清末日益觉醒的民本意识和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面前,已明显格格不入。
樊口闸坝争议,因为光绪皇帝对彭玉麟奏折的御批而告一段落。同时,又因光绪皇帝对李瀚章奏折模棱两可的批示,而成为下面久拖不办、争议不断的根源。
作为李瀚章继任者的张之洞,曾经狡猾地以《樊口闸坝私议》为名,对彭、李之争作过评论:“要之,有形之利易见,未然之害难知。一方之利害有主名,故有人争之。全局之利害无所定,故无人任之。”“彭疏质实,为樊口以内农民记;李疏闳通,为滨江全局记。”而对于双方领头之人,张之洞在《樊口闸坝私议》中的评论是:“渔户曰纠众筑堤者为奸民,农夫曰讼争毁坝者为讼棍,其实附从者皆发于自顾身家之念,倡首者必皆桀黠好事之人,左右佩剑,反唇相稽,夫亦可以不必矣。”在张之洞眼中,两边倡导之人皆非善类。
张之洞的有形之利和未然之害高论,隐藏的是对李瀚章立场的认同,也是在为自己作为继任湖北督抚的行为隐形开脱。张之洞在李瀚章之后担任了十多年的湖广总督,任上虽对湖北的水利事业颇多建树,如建汉口的张公堤,武昌的武泰闸、武丰闸等,但对朝廷议定并经光绪皇帝御批的《樊口建闸章程》,却找出种种由头始终拖着未办,导致樊口闸坝至清末终未兴工。由此也可以看出,张之洞对樊口建闸筑坝的真实态度。
不过,张之洞以私议为名对李、彭奏疏的评论,表面上看两边讨巧,都给予好评。但略加推敲,其中的逻辑却清晰出卖了他深入隐藏的本意。“为樊口以内农民记”的“彭疏质实”,说明张之洞心里有数,彭疏事实陈述真实可信。而李疏关于事实的陈述,张之洞也心知肚明,知道是胡扯。那么基于不实之词的李疏再怎么“为滨江全局记”,显然都不可能“闳通”到哪里去!
因为朝廷议定的《樊口建闸章程》一直得不到落实,樊湖地区农耕利益群体在清末不断抗争,通过联络本籍各阶层官绅,实施请愿、诉讼、发文,以获取更大范围的支持。而响应的官绅也逐渐从樊湖一域到湖北全省,在乡梓情谊和地方民生的道义感召下,越来越多的湖北籍官绅站到了支持樊口修坝的争议前线。著名的有朝廷御史李延萧的奏折、邑人范鸣和的《淡灾蠡述》、李仙培的《樊口建闸十可说》等宏论。支持樊口筑坝建闸的声音在清末日益高涨,质疑和诋毁毁坝杀人的舆论也不断升级,最后形成了“楚中士大夫皆右彭而左李”的局面。
在这种阵线分明的舆论氛围下,尽管樊口闸坝清朝终了而未建,但鄂州(古武昌)人民却因为在樊口闸坝事件中的种种表现,而记住了彭玉麟,记恨着李瀚章。
在鄂州西山,特别建有一座三泉亭,专门陈列彭玉麟所画的梅花、所书的“悠游泉石知何日,常伴梅花不计年”对联石刻。西山的讲解员总会绘声绘色给游人讲述彭玉麟的为官功绩、为人品性,甚至画万梅以念亡妻的忠贞故事,颂扬之情溢于言表。鄂州人民用这种方式,表达赞颂彭玉麟的心声。
而对李瀚章,鄂州民间似乎对其了无好感。“樊口之人心,无论男女老幼,皆以建闸为大喜,以毁闸为大恨。尝询问毁闸之由,一则曰某制台是安徽人,洞庭湖水注于江,江水至此无樊口以泄,则安徽受淹,是为己之私见也;一则不然,由某制台迷信风水,有地师谓安徽龙脉,必得樊水灌救,富贵乃可长久,此处建闸,如塞其喉,则安徽龙脉死矣,此所以毅然毁之也。”1981年,原鄂城县人民政府编辑过一本《鄂城县简志》,其中讲到“汪帼沅之死”——“由于月山杨光朋、三山袁甲甫两大湖霸,制造渔农矛盾,勾结清政府湖北督臣李瀚章(安徽人),以所谓‘筑樊湖,淹焦湖(即安徽之巢湖)’控告胡炳卢、汪帼沅。而清政府李瀚章不问是非曲直,站在渔霸和自身利益的立场上,严饬人民拆毁大坝,并将汪帼沅逮赴黄州处斩。胡炳卢受此打击逃奔外乡,杳无音信。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洪筑坝群众运动被官府镇压下去。”
民间将李瀚章的安徽籍贯拿来“说事”,尽管有“臆断”之嫌,但表明的是一种鲜明态度。自古为政有常,利民为本。本末倒置,民必弃之,民必恶之。
樊口建闸筑坝争议,对清末及民国期间江湖水利治理有着广泛的影响,对鄂州百湖的历史变迁,更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