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就是那个“我为灵芝仙草,不为朱唇丹脸”的黄庭坚么?这就是那个“常恐斯文之将坠,真颓波之砥柱也”的山谷道人么?对,这就是他!我想象中的诗人就是这等风雅傲岸,狂放旷达,这才配“狂居士”的风采!
斜阳影里,松风阁下,伫立在他目光炯炯、豪放不羁的画像前,我久久地、久久地凝望着。
“老松魁梧数百年,斧斤所赦今参天,风鸣娲皇五十弦,洗耳不须菩萨泉。”我一遍又一遍地暗诵着他流寓鄂州题写在松风阁上的诗句,耳畔似回荡着阵阵松涛,涛声里隐隐飘来女娲氏演奏的五十弦瑟,那清冷美妙的乐声,洗去了耳中的尘俗,灵魂飞升,似溶进“青青翠竹,郁郁黄花”清幽胜境。
松风阁坐落在鄂州西山古灵泉寺后,“位于白虎山阴,郎亭山南”,是一组集亭台楼阁于一体的风格独特的建筑。宋徽宗崇宁元年之春落成后,曾引来四方名士登临拜谒,真个是“雄州列雾,俊彩星驰”,佳词丽句,层出不迭:或云“阁临江渚,气压荆楚”,或赞“一楼霁景,万松风涛”……然而纵有吴头楚尾众多的文人骚客在那里“遥吟俯畅,逸兴遄飞”,却无画龙点睛之才为新阁赐名,这不能不是一个遗憾。松风阁苦苦地期待着、眺望着,望穿秋水望断云山地期盼着一个知音的到来。
公元1102年金秋九月的一天,吴都古城的北门码头上,缓缓驶来一艘青篷客船,船舱里走出一个面带倦容而又透出谪仙风骨的长者,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庭坚。他是结束了“万死投荒,一身吊影”的放逐生涯,刚从戎州贬所走出来的。尽管时年58岁,已是两鬓霜白了,然而诗人不改潇洒旷达之素性,一路吟哦着“期期以富贵鸩毒,鸩毒不能入其城府,投之以世故豺虎,而豺虎无所措其爪角”的铿锵诗句,啸傲江湖。此刻,他一踏上鄂州这一片明丽的山水,便被惊波“钓台”和江畔“怡亭”的旖旎风光所陶醉,他多么想重温一番已经久违了的郊外秋游啊!
鄂州西山因黄庭坚的到来而草木生辉。看吧,万壑松风为他歌唱,灵泉古寺为他钟鼓齐鸣,漫山遍野的梅兰竹菊像欢迎勇士般向他颔首致意。
是的,他无愧为勇士,称得上人中的俊杰。作为“苏门四学士”之首的他,学识丰赡,德行高尚,声名倾动天下。当其恩师苏轼陷于一个被文学史家称为“乌台诗狱”的案件中时,他受株连而“遭到投机钻营的政敌和顽固守旧势力的夹击”,他被攻击诋毁,被威胁利诱,被贬职谪官流放……然而,无论环境多么险恶,经受多少磨难,他始终保持正直知识分子的良知和独立不倚的名节,决不见风使舵,投敌卖友;决不摧眉折腰、屈从权势,他用他那支“惩奸屠佞”之笔,饱蘸屈辱生活的血泪,写作了大量诗文,或针砭时弊,或抒写愤懑……无论文品人品,皆受到世人的赞扬,姚范称其诗“以惊创为奇,其神兀傲,其气崛奇,玄思瑰句,排斥冥筌,自得意表。”苏轼更是称其人“如精金美玉”。
此次他来鄂州,主要是相约遭贬的好友张耒到此悼念逝世一周年的东坡居士。鄂州西山,有苏轼夜宿听缶的西山庙和亲手重建的九曲亭,还有苏轼寻梅的小径和系舟的抔湖……也许这一片幽绝之地沾染了诗人身上的灵气,因而,仰山,山便有似水的动感,簌而翠滴;嬉水,水便有山的姿态,醒而不喧;观花,岸芷汀兰,种难悉指;赏木,睁眼为实闭眼为虚,皆可成行。
如果说黄庭坚登临西山是西山的幸运,倒不如说是松风阁的幸运。落成数月而未命名的松风阁虽然错过了千年共享的大文豪苏东坡,却迎来了与东坡齐名“独惊斯世擅风流”的黄庭坚,实乃三生有幸也。
那是个星回斗转,月落参横的美妙之夜,松风和夜雨交替上演着荡人心魄的乐曲,时而月朗星稀空山静,时而珠落玉盘雨声喧。诗人在一群文朋诗友的陪同下登上松风阁,坐石椅枕,长啸醉舞,乐而忘返。
此前不久,诗人出川时途经洞庭湖登临过岳阳楼,留下了“未到江南先一笑,岳阳楼上对君山”的名句,那是他刚刚走出劫难的欣喜。而今站在吴王故都的松风阁上,眺望赤壁在迩,家乡在望,再不是“先一笑”而是放声大笑了。诗人现在是一身轻松,他在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后,同时使自己的艺术才华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。而今他唯一的心愿是活得真实而自在,人生多余的东西他都断然舍弃了。他开始在享受哲学,享受思考,享受一种去留无意、宠辱不惊的微笑。
藉着月光,摆上三杯五盏淡酒;听着雨声,轻磨一砚两台翰墨。如此良辰美景,群彦咸集,当真是四美齐具,二难并兼。黄庭坚此刻是松风入怀,诗兴大发。他不能有负吴都的厚爱,不能有负西山的翘望。他五指轻轻拈起狼毫一管,万松岭的上空顿时闪过一道神秘的天光———一幅名垂千古的诗作和书法艺术珍品就要诞生了。
秋夜的西山风停了,雨歇了,万物静候着这个神圣的时刻。是的,鄂州西山同神州大地上的名山大川相比,实在是太渺小了,但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”,这座集古、幽、奇、雄于一身的江南名山,千百年来,云集过一大批名副其实的铁血英雄,播扬过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,诞生过光耀千秋的灿烂文化:三国时期,一代英杰孙仲谋在西山之巅劈石试剑,奠定了东吴霸业,留下了金碧辉煌的“避暑宫”;东晋时期,高僧慧远跋山涉水来西山传经布道,在此开创了中国佛教净土宗圣地,留下了香火旺盛的古灵泉寺;唐代广德年间,诗人元结,因愤世嫉俗而来西山“退谷”隐居,留下了美丽神奇的“蛙蹲石”;及至黄庭坚此次来西山之前的二十年,名震千古的大文豪苏东坡来西山赏梅疗忧,亲手修复一处景点,为西山留下了风华博雅的苏子遗亭……
黄庭坚在这个秋声鸣箫的美妙之夜,为西山留下了什么呢?历史的镜头正在为他写真,他为西山的新阁留下了“松风阁”这个文采斐然的名字,又在众文友的喝彩声中,铺展开一幅砑花布纹纸,悬腕运笔,书写刚刚吟就的《武昌松风阁》诗。真个是“点如高峰坠石,横如千里阵云”,其用笔之刚柔有变,峻峭凝重,莫不令人倾心,这是他在似醉非醉的状态下一挥而就之作,整幅观之,尤有幻象吐芒,沧海生波的气韵,让世人叹为观止,实乃千秋字不灭,成为我国古典书法艺术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珍品。
阁以文传,文以人传,“江山也须文人捧”。在某种意义上,黄庭坚成全了松风阁,松风阁也成全了黄庭坚。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,黄庭坚的传世书法之作,既宣告着黄庭坚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,也宣告着松风阁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。
□姜锋青